京剧《清风亭》的剧情根据的是明代秦鸣雷的《合钗记》传奇。我所知道过去在京剧中,只上演《天雷报》(也称《清风亭》)一折。马连良先生在1928年排练上演全部《清风亭》一剧。其内容:由薛荣进京赴考,侧室周桂英产下一子。因大娘嫉妒,命老仆将婴儿抛弃。时逢元宵佳节,张元秀老夫妇前往观灯,在周梁桥拾得这个婴儿,抱回抚养,取名继保。十三年后,张继保下学归家,问老人要他的亲生父母,老人劝说不听,乃独自跑出家门,老人随后追赶。至清风亭,正遇周桂英私逃在此歇息,在解劝中得知继保是自己所弃之子。她不顾老人的伤心,携了继保匆匆离去。
在京剧传统戏的一折中是由张元秀失子之后,老夫妇思念成疾,沦为乞丐。一日邻里说张继保已得中状元,回原籍祭祖,要在清风亭小憩。他们老夫妇高兴地到亭中认子,不料改姓名为薛继保的状元拒不相认,只以“怜贫”之情赏了他们二百铜钱。二老人愤怒之下在清风亭中触柱双亡。过去只演这一折时张继保被雷殛毙,故此叫《天雷报》。
马先生后来演出把雷殛删去,按一出悲剧结局处理,这样做减去了迷信,并不影响全剧的效果。
关于这戏的故事来源,我看到了一些资料。清代焦循所著《剧说》(卷二)中曾写道:
今村中演剧,有《清风亭认子》,为张继保忘义父之恩,为雷殛。按此事本之《北梦琐言》:张杨尚书典晋州,外贮所爱营妓,生一子,其内子妒忌,不敢取归,乃与所善张处士为子,居江津间,常致书题问其存忘。及渐成长,教其读书。有人告以“非处士之子。尔父在朝官高”。因窃其父与处士缄札,不告而遁。归京国,名仁龟,有文,性好学修词,应进士举及第,历侍御史。因奉使江浙,于候馆自经而死,莫知所为。先是张处士怅恨而终,必有冥诉,罹此祸也。
焦循是江苏甘泉人,生于清代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 他在当时曾看过“花部”上演此剧,在《花部农谭》一书中,对这个戏的内容写得非常细致:
花部中演为《清风亭》剧,张处士仍姓张,仁龟则谬为薛氏子。其本末略同:处士夫妇以织扉磨豆为生。拾得此子,有血书乞人收养,处士力贫抚育,得存活。至十数岁,适其生母过此,乃窃血书逃去,登第,出使矣。张自此子出逃,其妇日诟,以思儿得疾,不复能磨豆。张日扶其病妇至清风亭望此儿归。盖年皆七十许矣。久之,愈衰老,困苦行乞,而食暇则仍延颈于清风亭。一日,传有贵官至,将憩于亭。坊甲洒扫见二老人,因曰:“吾昨见此官,殊与翁媪之逃子面相似。明日官憩此,翁媪其潜于近处。吾验视诚然,来为翁媪告也。”二老人喜甚。明日,坊甲验视不错,乃欣然招二老人。二老人欣然至,入亭视之,良是,往呼儿,其子怒曰:“是何乞儿,妄谬至此!”翁媪乃历述十数年养育事。仍不动,惟曰:“持据来!”据则已窃去,固无有也。于是二老人乃蒲伏叩头曰:“公贵人,我小民岂敢以抚育微劳冒认父子;但十数年相依,姑作一家仆乳婢,携我两人,生食之,死棺之,免饿毙于路,他无敢望矣。”其侍从奴仆感动,跪代为乞。此子曰:“此两乞丐,得二百钱足矣。”乃以钱二百给之,挥于亭外。媪让翁曰:“儿恨尔,尔素督责其读书过切;我则保持之,虽长,未尝一日离诸怀也。尔姑退,我独求之,伊当怜念我。”媪复入,此子怒詈益甚。媪大哭,以钱击其面,触亭而死。翁见媪久不返,往视,见媪死,亦大恸,以首触地死。此子转呵斥坊甲勾引,坊甲亦强项不服。此子竟挥驺从去。乃作天雷雨状,而此坊甲者冒雨至亭下,见有披发跪者,乃雷殛死人也。视之,则前之贵官,右手持钱二百,左手持血书。坊甲乃大声数其罪而责之。此即张处士郁恨而死,仁龟得阴谴之所演也。郁恨而死,淋漓演出,改自缢为雷殛,以悚惧观,真巨手也。
以上是《花部农谭》中的文字。另外我看到《远山堂明曲品》(明代祁彪佳著)一书中有这样简短一段:“《合钗》,秦鸣雷(著)。调不伤雅,而能入俗。《清风亭遇子》一出,宛然当年情景。弋优盛演之。后半稍浅略,为强弩之末。”
祁彪佳,浙江山阴人,生于明万历三十年(1602),卒于清初乙酉年(1645)。他看过这戏,并写到“弋优盛演之”。可见这戏是明代编写的,在当代就流传上演了。《缀白裘》十一集卷二有《赶子》一折。其中所有的唱通写为“批子”,有些专家们对这“批子”唱的是什么?也有不同说法。
一个剧目明代开始演出,一直流传下来,这是很不容易的。从京剧来讲这出戏有它的艺术特点和独有的风格。因为它调动了戏曲中的一切表现手段,有一些形体动作已形成了对称、和谐、规范,达到舞蹈化的程度,但它又能使观众感到真实可信。这虽是戏曲表演应有的特点,但更重要的是前辈在这戏中做了一番精心的安排设计和创造。
这戏的后半出是传统戏《天雷报》,在唱、念、表演上都有独特风格,是京剧“衰派老生”的应工戏。我堂叔迟景荣(京剧音乐工作者,专工笛子)讲过:早年三庆班中周长山老先生擅演做工戏,如《一捧雪》、《九更天》、《天雷报》等,他五弟周长顺为他配演老旦,堪称一绝。谭鑫培先生演《天雷报》也由周长顺配演贺氏,长顺先生故世后由罗寿山、王长林先生配演贺氏。
马先生的全部《清风亭》,首演于1928年8月28日,在北京的中和园。贺氏由王长林先生扮演。在传统《天雷报》中王先生曾对马先生指导过谭派的动作和技巧。以后马先生与马富禄先生几十年合作演出,堪称珠联璧合。马连良先生在一次戏曲艺术讲座中曾谈到做工老生的一些表演方法,其中着重谈到了《清风亭》的张元秀:
演戏就是表演人物,不同的人物,就要有不同的演法,不能千篇一律,尤其是“做工老生”更应该注意这一点。就以老生的脚步为例,《清风亭》的张元秀、《四进士》的宋士杰、《甘露寺》的乔玄,都带“白满”,都是白胡子老头,但是因为人物的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穿戴不同、处境不同,所以他们出场时的脚步就不能完全一样。《清风亭》的张元秀是个打草鞋、磨豆腐的劳动人民,他出场时穿紫花老斗衣,出场的锣鼓是[小锣抽头]打上,走动时两腿要弓,腰要弯,有点驼背,因为他长年的劳动,生活又不好,所以才有这样走路的姿态,他的脚步要给观众一种健康、朴实的感觉。
他在前半出虽然拿着拐棍,因为他心情和身体还好,所以这枝拐棍对他来说就不起什么作用,走路的姿态就比较稳健。但是到了后半出他唯一的儿子叫人家认走了,他老婆又天天跟他吵闹要儿子,他自己因为思念张继保,忧郁成病,生活困苦,他的那枝拐棍就有了作用了。他要靠它走路,成了这个老头儿的第三条腿,走路时腿更弓了,腰更弯了,而且走起路来头部要有点微微摇摆,使观众感到这个老头儿是贫病交加,心神不好,走路有点走不动了。所以就是同一个人物,在同一出戏里也要根据他的处境、年龄、心情的变化,改变他走路的神态,人物才能演活。
马先生所谈的表演问题首要是分析人物,了解人物,根据这些再调动戏曲所能表现的一切手段去创作完成它。在《清风亭》一剧中的张元秀这个人物的变化起伏是较大的,其中包括年龄、环境、遭遇等方面。从年龄的增长,在“拾子”时,张元秀是六十岁吧,他把张继保抚养十三年后,在清风亭周桂英认子一场,她问张元秀的年龄,回答是七十三。后半出,张继保得中了状元,假设他是廿岁,即张元秀老夫妻便都是八十岁了。舞台的全剧演出仅有三小时左右,在表演上须掌握好人物年龄的增长这一点。过去只演《天雷报》一折时,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马先生在这戏中几个阶段的人物变化,都是非常鲜明,把握了这个人物性格的基调。从一根“拐杖”来谈吧,它称之为舞台上的道具,但它也是表现人物、配合形体动作的组成部分。张元秀在全剧都拿拐杖,基本是用左手拿,老旦贺氏用右手拿。马先生对这个人物的拐杖运用也是精心设计的。拿拐杖的手和腕部,要往里扣,但角度不大,如果手腕往里扣的角度大,就形成折腕子了。肘部要轻抬,因为这不同于生活中的老人拿拐棍,怎么拿都可以。在前半出张元秀的身体和环境都较好时,站立时拿拐杖靠胸部要近些,坐时拐杖离胸部远些。到后半出张元秀的年龄增长,身体和环境都变恶劣时,拐杖的运用与上面正是相反,在站立时拐杖离胸部远些(把拐杖当成一条腿),在坐着时,手持杖靠近胸部、棍的上端已靠近肩头。有时右手过到左边,双手侧抱拐杖。这个造型鲜明地表现出当时贫病交加的虚弱老人形象。一根拐杖的运用是有着内容根据的。
马先生曾说过:“台上的道具要注意,要用得自如,要在戏里,观众看着也就舒服了。”马先生对舞台上使用道具非常注意,都做了细致的设计、反复的研究,无论是扇子、马鞭、宝剑、堂板等,都为人物所用,掌握自如。另外在每件小道具的制作上也精心设计,使之统一在一个风格之中。
京剧界中有句流传的话:千斤话白四两唱。清代李渔对念白曾写道:“善唱曲者,十中必有二三,工说白者,百中仅可一二。”
我体会在戏曲的表演艺术中唱、念、做、打是表现人物的手段,尽管有“行当”专工,有所侧重,但是对于表现手段之一的“念白”都应重视。马先生在1959年10月号《戏曲音乐》曾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说道:“话白同样要有调门、尺寸、气口和腔调,同样要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使观众听了如同所唱的一样,感到情感充沛、悦耳动听。京剧老生有几出戏是以说白为主的……因为每出戏的人物性格不同、处境不同、说话的对象不同,念白的语气和语调就不能一样。所以念白的音乐性是根据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情景而产生的。”
《清风亭》这出戏是念白多,唱段少,剧中的情节进展基本都是由念白去完成的。
马先生的念白把握住了人物的年龄、性格和文化知识等方面。在“韵白”的基础上使语言生活化、口语化,在发音方面强调了苍老音色,吐字沉重浑厚,刻画出一个善良、忠厚、直爽的贫苦老人的声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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