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一箭仇》又名《英雄义》、《曾头市》。此剧取材于《水浒传》中“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一回。京剧与小说有所不同。剧情为段景柱得一宝马,献往梁山,途经曾头市,被史文恭劫去。晁盖领众兄弟下山讨马,被史文恭暗箭射死。梁山弟兄誓报一箭之仇。宋江欲领兵攻打曾头市,生擒史文恭。卢俊义因与史文恭有同堂学艺之情,请命先入庄劝降。卢俊义入庄劝说后,史文恭不念情义,反以恶语相诋。双方交战后,史文恭知不敌,便偷营劫寨,又遭失败,只身从水路潜逃,被早已埋伏江中的阮氏弟兄擒获。
此剧若加上从前演的段景柱献马被劫及史文恭被生擒,押解梁山,由花荣射死等情节,名为《法华寺》。目前演此剧,大都从卢俊义下山始,攻打曾头市,至水擒史文恭为止。
《一箭仇》有南北两个路子。它们在曲调、词句、武打、扮相等方面,都略有不同。后来有些演员演此剧时,就南北“掺”了。目前就我所知,在曲牌方面,大都用<风入松>,但在演唱、分段、格局等方面,还有用<泣颜回>的唱法;在武打方面,南方路子早年有史文恭打“挑梢子棍”、“站杠子”等“档子”,后来很少有人运用。这次根据自己的回忆整理,以备参考。在扮相方面,南方路子卢俊义戴荷叶盔;北方路子戴大额子,后扇插翎,系尾。据我师爷李庆棠说,卢俊义此时刚上山,还是员外身份,不是梁山首领,待生擒史文恭后,才坐上梁山第二把椅子,所以戴荷叶盔较为合适。
《一箭仇》是出武生箭衣戏。武生大致分三种类型:“长靠”、“短打”、“箭衣”。仅从武生行当分类规范来说:长靠着重工架气度;短打讲究边式利索;箭衣两者兼有之,既着重工架也讲究利索,既讲究边式也着重气度。如:扮演史文恭的演员,前边文场与卢俊义交谈时的身段与神态和后面武场对打“枪架子”等,就要求工架与气度。同样武场,与燕青打“棍棒枪”和武松打“劈杆子”时,就要边式利索。而且后面水擒时,还要求有难度较高的翻跌技巧。
《一箭仇》是出优秀的京剧传统剧目,是武生行箭衣戏中难度较高的重头戏之一。盖叫天是在南方路子的基础上,经过艺术加工,创造性地增添了艺术技巧,丰富了对史文恭这一形象的表现力,如:与林冲对打的“剑枪”,尤其是“望庄”一段的髯口技巧,表现了史文恭与梁山弟兄交战后,知败局难免的激烈思想活动和焦虑心情。由此,《一箭仇》成为具有盖派艺术特点的佳作。江南武生演此剧大都宗盖派路子。
我这次整理的《一箭仇》剧本,是小时候由师父李紫贵传授的,后来看了盖老与翼鹏叔的《一箭仇》后,又根据他们的路子,及自己的体会,做了些补充与变动。
紫贵老师的武生戏,基本上是盖派路子。盖老是紫贵老师的姑父,所以,紫贵老师很多戏都受过盖老和翼鹏叔教授与指点。我有幸那时向翼鹏叔、二鹏叔学过戏,受过指点,对盖派艺术印象较深。后来盖老在上海大舞台演出《武松》,下高时,不幸腿被折断。因事出突然,盖老与戏院合同期未满,戏院老板提出“父债子还”,翼鹏叔接替了盖老在大舞台的演出。这对翼鹏叔来说,有相当的难度与风险。由于翼鹏叔有着精湛技艺和独创的意识,不到半年,即由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小武生,逐渐成为一个一路走红、大名鼎鼎的张翼鹏,在大舞台一演就是连续好几年。我也就有机会经常去看翼鹏叔的戏,其中就有《一箭仇》。
我看盖老演戏,是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在上海更新舞台,是盖老断腿痊愈之后,年龄已近五十岁时。看了不少戏,其中也有《一箭仇》,但当时并不真正懂盖派艺术。有次我和秋森哥(李秋森,李紫贵之侄,盖派武生,长期陪盖老演戏,曾在盖老京剧电影艺术《狮子楼》中饰西门庆)看过盖老演戏,到后台看望盖老。见面后盖老便问:“来看戏啦!”又接着问:“会看戏吗?”我当时仅认为是随意而问的一句话,后来才逐渐明白“会看戏吗”这句话的含意。当然明白也仅是一知半解。下面就结合《一箭仇》说一下盖老所说“会看戏吗”的含意和我对盖派艺术的体会与认识。
盖老说,《一箭仇》是出武“戏”,剧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史文恭、卢俊义、武松、林冲、燕青,论行当,他们都是武生行。在后面开打时,假如仅按行当去打,他们打得再精彩、火爆,那只能算是武“打”,而不能算是武“戏”。那是“技”,没入“戏”。怎样才能入戏?盖老认为,必须“打”出每个人物的身份与品格来。盖老没用长篇大论,而是非常简练的仅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林冲要“大”,燕青要“小”,武松要“狠”,卢俊义要“稳”。我体会,林冲要大方有气度,因为他曾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燕青要小巧、灵活,他曾是卢俊义的家仆,而善相扑。武松要狠悍,盖老私下向他的儿辈们说,武松是个“侉孤胆”。这是盖老对武松这一艺术形象的独到见识,我不敢随意解释。盖老对武松这一艺术形象有很深的研究,不然不会被誉为“活武松”。而卢俊义要稳健,他曾是酷爱武艺的员外爷。这样他们在开打时,在运用技巧时,就有所依据。是人物在打,而不仅是行当在打。
关于史文恭这个人物,我从盖老与翼鹏叔他们父子演出的《一箭仇》中得到启示:史文恭是曾头市首席教师,在他的品格中突出了一个“傲”字。下面试谈几点盖派艺术是如何运用技艺,来表现史文恭的“傲”的。
以史文恭上场念“引子”“志气凌云论枪法”的身段与神态为例,在念到“论枪法”时,左腿后撤,右脚外撇成右丁字步,左膀绕至背后,身体偏左,面部稍偏右,右手捋中髯,右脚尖稍微翘,长身,眼神眺视远方,加上盖老青壮年时期稍有梗脖的形体特征(晚年这种特征不太明显),这样从形体与神态的外表,给观众的视觉就是他自恃枪法是天下无敌。
再如,史文恭与卢俊义说翻脸后的两个“三迈步”,尤其是第二个“三迈步”。卢俊义说:“敢把卢爷怎么样?”史文恭听后震怒,双手弹中髯,怒指卢俊义,退至“上场门”,蹲裆式站住,双手握拳按于膝盖上,稍停后站起,双手按捋中髯,以示怒气暂时压下;用眼神蔑视卢俊义,微微点头,回头看“上场门”,以示做好战斗准备;再回头侧身右手捋中髯,长身,斜视卢俊义,之后双手大抖水袖又急双抓水袖,背手正面直视卢俊义,跨迈左腿大步平出。跨迈第二步时,先提抬右腿盘起,左手端抬至胸前,右手仍在背后,稍停顿一瞬,右腿再向外划圈迈出,后左腿划圈迈出,使褶子下摆左右摆动。左手绕至背后,成稍蹲裆式,上身微晃再起身迈左步,大抖双水袖,翻袖拱手起“叫头”。这在生活中即走走停停,左摇右摆,傲踱方步,意思是:“既不知好歹,就怪不得我了”——准备质问对方的神态.通过“三迈步”这一程式来表现史文恭的“傲”。
盖派对待不同人物,对打时有着不同态度。如在战胜林冲后的“下场花”,招数并不多,不算花俏,但在耍的过程中,有身段,有神态,尤其是拖枪下场,同样表现出战胜林冲后的一种傲气。
我向茹富兰老师问艺时,茹老师说:“咱们台上的玩意儿是戏不离技,技不离戏。有戏没技那是白开水,有技没戏那是杂技。”茹老师首先谈了“戏”与“技”的辩证关系,紧接着就说出“技”的重要性。前面我侧重说了盖派艺术的“戏”,下面侧重说一下盖派艺术的“技”。
老辈们说,三十岁左右那才是“真正的盖叫天”。我想那正是盖老在精力、体力、智力、功力等各方面,都处于旺盛时期,舞台经验丰富,有独创意识,掌握精湛技艺,也正是盖派艺术形成时期。听张德俊老先生说:盖老年轻时《一箭仇》有很多玩意儿和现在不完全一样。我看到盖老在断腿痊愈之后,五十岁左右的《一箭仇》和后来也不一样。这里我简述一下翼鹏叔在《一箭仇》“水擒”一场技巧组合(玩意儿)的表演。史文恭上场后,转身回望倒退时,有个捣绊动作,随即起范儿:“扫堂腿”、“旋子”、“旋扑虎”、“乌龙绞柱”,起身接单腿“跪蹉”、“绕甩发”至左台口。这一套技巧组合,是一弓劲,一气呵成。这套完整的外部技巧,表现了史文恭在仓皇败逃时,连滚带爬,急于奔命的狼狈相,“技”表现了“戏”。就如盖老所说:翻筋斗也是“亮相”。这套技巧难度很大,当然功底深,技艺精,才能表现史文恭的狼狈相,同时也使观众觉得“帅”,在视觉上是一种美的享受。即便盖老已是七十多岁高龄,在演《一箭仇》与武松对打那套“查拳”时,戏已演过三分之二了,但仍然打得干净利索,有招有式,不懈不膗,不让人看着觉得累的慌!这就是盖老的“技”,也是功底。
我体会到,学习盖派艺术有两个基本点:首先要有精湛技艺,同时要有独创意识。精湛技艺源于深厚功底,基于勤学苦练。盖老说:练功就是脱胎换骨,变浊骨为侠骨。也就是变本人的自然身体为艺术形体,才能随心所欲,支配自己的艺术形体表现各种不同的艺术形象。关于独创意识,在于盖老学习的广度、深度和灵活度。盖老说:你(泛指)的玩意儿跟谁学的?跟师父学的!那么师父又跟谁学的?师父是跟师父的师父学的!那么师父的师父又跟谁学的呢?这样捯下去就没完了,归根结蒂是向生活学习。这里摘抄王朝闻先生在《访问盖叫天》书中一段文字:“盖叫天说他自己在鹰、猫、雀子以至雕塑和绘画上的动作的观察和体会中,丰富了演员艺术,如何观察青烟和从青烟唤起想象一样,他从动物吸取舞姿的成分,老艺术家可靠的经验之谈不违背向生活学习的原则,而且灵活地应用这原则。”盖老说:学时一大片,用时一条线。这是盖老的经验之谈。
以上所述,是个人对盖派艺术的体会与认识,仅供读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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