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皮兰德娄 著
吴正仪 译
《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导读
汪余礼
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人,20世纪欧洲最著名的戏剧家之一。1867年6月28日出生于西西里岛一资产阶级家庭;1887年入罗马大学学习语言、文学,两年后赴德国波恩大学研究文学、哲学,获博士学位。1892年回国,从事诗歌、小说创作。1894年,其父在商业上失利,安排他与另一商人的女儿结婚。其妻性格暴躁,至1904年精神失常,常常歇斯底里地责骂丈夫对她不忠。生活的艰辛,妻子的责骂,日复一日加剧着他内心的苦闷,几乎将他逼上自杀的绝路。但痛苦没有压垮他,从1901年到1913年,他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长篇小说;从1916年到1925年,则发表了一系列杰出的戏剧作品。其代表作《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又译为《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自1921年首次在罗马山谷剧院演出以后,陆续被译为2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国上演,成了世界戏剧史上的经典作品。1934年,皮兰德娄“因为果敢而灵巧地复兴了戏剧艺术和舞台艺术”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是一部形式新颖奇崛、风格略显怪诞的作品。从剧作到演出,几乎处处违拗人们的欣赏习惯,“简直存心让演员、评论家和观众生气”。在1925年为该剧写的长篇序言中,皮兰德娄解释说:“我给观众看的不是舞台,而是在这同一舞台上我的幻想的创作活动”。这也许是欣赏此剧的一把钥匙。表面上,观众看到的是经理和演员们在排戏,六个角色跑到剧场来在经理面前演出一段苦戏;实际上,舞台上自始至终还有一位隐形的角色,那就是剧作家本人,他以他的幻想、他心灵的自由活动参与该剧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顿。或者说,观众欣赏到的是三个层次的表演:一是经理与演员们较为平淡的表演,二是六个角色动人心魄的表演,三是剧作家本人隐晦深邃的表演。其中前两个层次的表演归根到底从属于第三个层次的表演。让我们来一一欣赏吧!
经理与演员们的表演先是排戏,接着是与六个角色交流、交锋,然后是试演六个角色。“观众们走进剧场时,看到舞台竟同白天没有演出时一样,幕布升起,没有边帷和布景,黑沉沉,空荡荡,因此从一开始就感到这是一出没有准备好的戏。”不久舞台监督上场布置皮兰德娄《各尽其职》一剧的场景;接着经理兼导演出场,指导演员们排演。这些都平淡无奇,只是他们的对话带一点即兴喜剧的风格,偶尔还有点趣味。很快,六个角色到来,与经理、演员们不停地产生语言上、心灵上的碰撞、交锋,戏才真正开始了。对于这六个角色想要通过“把戏演出来”以“获得生命”的要求与愿望,经理与演员们先是嘲笑、拒斥,后来逐渐被他们的故事吸引住了,同意合作,让角色们先演,然后演员们模仿着演。这出戏(或“表演”)作为全剧的一个外壳,为角色们的表演提供了某种契机与空间;同时经理与演员们作为舞台上的观演者、评说者,又对角色们的表演构成了一定的间离作用,提醒台下的观众理性地思索台上发生的一切。
六个角色的表演作为全剧的主体,既是精彩动人的,又是发人深省的。父亲、母亲、继女、儿子、小男孩、小女孩,这六个人物在剧作家的幻想中诞生了,日复一日地你来我往、你争我吵,形成了各自独立的性格与生命;可后来剧作家又要把他们从脑子里赶出去,使之无家可归,于是他们找到剧院经理,要求他让他们在一个戏里演出来。他们带来了一出怎样的戏呢?从他们的表演(对话)中可知:二十年前,这位父亲为了让妻子从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把她交给了能理解她的另一个男人,同时把儿子送给乡下一个农妇抚养。那个男人不幸早死,留给她三个孤儿,其中大女儿为贫困所迫当了妓女。失妻多年,这位父亲从中青年变成了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一天空虚无聊去妓院,碰巧接他的是原妻的大女儿(即继女)。幸好继女母亲赶到,避免了乱伦的危险。短暂的尴尬之后,这位父亲把她们都带回了家,后来还把继女的弟妹也接到家中。但这重聚的家庭内部四分五裂,很难和谐相处:母亲怨恨父亲当初“抛弃”她,父亲怎么辩解也不被理解;大儿子不肯承认自己的母亲和异父的弟妹,对她们异常冷漠;大女儿专横泼辣,鄙视父亲,憎恨哥哥,厌恶弟弟,只喜欢小妹妹;小妹妹有着美丽的大眼睛,惊奇地张望着眼前的一切,小弟弟则始终惶恐不安,一直贴在母亲身边不说话;母亲整天面临这种局面,伤心欲碎。一天,小妹妹掉进水池溺死,小弟弟用手枪自杀,大女儿弃家出走了。幸福的家庭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是不幸的;而这不幸的原因千头万绪,发人深思,引人悲悯。从各自的角度来说,父亲出于好心做事,并没有什么大错;母亲出于自身感受怨恨父亲,有其道理;继女的鄙视、憎恨,儿子的疏远、冷淡,也都合情合理。如此个个自以为是的四人凑在一起,从寻求沟通到自我辩白、指责对方,愈演愈烈,无法不陷入无休无止的辩解、争吵、攻讦之中。正像父亲所说的那样:“事情就坏在这里!坏在说话上!我们大家都有一个内心世界;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特殊的内心世界!先生,假如我说话时掺进了我心里对事物意义和价值的看法,而听话的人照例又会用他心里所想的意义和价值来加以理解,我们怎么还能够互相了解呢?我们自以为了解了,其实根本就不了解!”这可谓道出了人生的某种真相。生活中每个人都是特殊的、复杂的,或者说具有多重性;可是每个人看待别人时都只能从自我感受出发,就其所看到、所经历的那一面对别人做出评价,以己度人、以偏概全、以点盖面,这样越说话就越可能造成种种误解、隔膜;再加上言说必然受种种心理的影响,日常表达常有的不准确性以及语言本身的局限性,于是完全的沟通、理解便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皮兰德娄也曾自述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为了对付别人的攻击而为自己辩护,表达出他自己的生活的痛苦和折磨,这也正是多年来我自己精神上感受到的痛苦和折磨:在人的关系中由于说空话、说假话造成的无法收拾的相互欺诈;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能找到的多重人格;瞬息万变的生命和使其固定不变的形式之间固有的悲剧性冲突。”而且生命愈活跃,固定它的形式(如家庭形式、婚姻形式)愈紧实,其间的悲剧性冲突可能愈深、愈烈。这也许是角色们带来的这出戏的普遍意义。
如果说角色们的表演是显在的、可观可听的,那么剧作家的表演则是隐在的、诉诸心象的。在剧场里,我们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活动,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事实上,整个剧都是他的幻想的卷舒与褶皱,或者说是在他脑中蓬蓬勃勃地展开着。他在虚空中演出一段心灵的舞蹈,自身隐没而众角显象,形为多人而实则一心;舞至沉酣处,现实与幻觉一体,激情共哲思齐飞。只在某些间隙,他向观众幽默地一笑,提醒他们他在游戏,艺术地游戏。哪些间隙呢?当继女开场不久就说“当这个可爱的小宝贝突然被上帝从母亲的怀里夺走时,而这个傻瓜做出只有他这么笨的人才做得出的蠢事时,那时您将看到我飞快地离去”的时候,当帕奇夫人突然从舞台后面的门走进来的时候,当母亲说“您听见过这两个孩子说话吗?先生,他们不会再说话了,他们紧贴着我,只是让我看着心痛。他们本身不存在了,永远地不存在了”的时候,正是剧作家悄悄浮出水面的时候。他像全能的上帝一样知晓一切、支配一切、欣赏一切,兴浓时也偶尔来点小动作。特别是在剧末,他让“本身不存在”的小男孩再次以枪自杀,众演员跑过去抢救,舞台上一片混乱,这时观众也许已不能分清何为真、何为幻,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重演;而剧作家呢,也许正得意:至此,他已经成功地把两套戏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给予观众的感染力、冲击力也达到了最强点,正可激流勇退、鸣金收兵了!
耐人寻味的是,剧作家为什么要以这种戏中戏的形式展出他的一段幻想呢?或者说,他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情境中开始他的表演呢?据他自己说,他开始想出那六个人物时,在他们身上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出什么意义,于是拒绝接受,要把他们从心里赶出去。可“他们已经过着一种独立的生活”,隔三岔五地在他脑子里展开一些场面,把剧作家给渐渐迷住了。他打算给他们生命,但又觉得不能降格,怎么办?就让他们去寻找另一位作者吧!于是,为了摆脱创作上进退维谷的困境,他脑子里就似乎在旁观中展开了一出“六个剧中人寻找作者”的戏。既是寻找另一位作者,就不能再是跟他一个档次的(否则必将再遭拒绝),就找剧院经理吧(他若不会创作总还能叫人记录),演给他看,让他记下,他也就成了作者了。这样,一段戏中戏便水到渠成。这整段戏中戏,自然都是剧作家的幻想;他这番幻想,形诸舞台,整个也就成了他的一种表演。
剧作家这番表演是精彩的。他也许就凭一时兴致,便灵巧地开创了戏剧艺术的一种新形式、新风格。他自己也逐渐感觉到这出戏的普遍意义和独特价值,以至后来得意地称之为“经典的典范”。事实也的确如此,该剧受众之广,历时之久,无愧于经典之称。
PS:下载地址永久有效!如果您有任何问题请评论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