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亨利·易卜生 著
萧 乾 译
《培尔·金特》导读
赵建新
挪威戏剧家易卜生(1828—1906)是最早被介绍到中国的西方戏剧家之一。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开始,中国文化界就出现了大量关于易卜生的译著和介绍文章,其《玩偶之家》等剧也被搬演到舞台,娜拉等剧中角色还成了当时家喻户晓的人物,影响了当时的一代人。1918年,《新青年》推出了“易卜生专号”,赞誉他是“欧洲近代第一大文豪”,并有了“易卜生主义”之说。在中国话剧发展的进程中,好像还没有哪个戏剧家的影响能超过易卜生。
从1849年左右创作第一部剧作《凯蒂琳》,到1899年完成《当我们死人醒来的时候》,在整整50年间的时间里,易卜生总共创作出了25部剧作,可以大致把这些作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849年到1868年之前,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是历史剧和哲理剧,它们大都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激情,富于幻想,冲突尖锐,代表作为诗剧《布朗德》和《培尔·金特》。第二阶段是从1869年到1883年,这一时期易卜生的创作领域由民族历史神话传说转入现实社会生活,风格呈现出现实主义特色,代表作为《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群鬼》和《人民公敌》。第三阶段从1884年到1899年,这一时期的作品有浓厚的象征主义色彩,人生哲学与戏剧人物心理的剖析进一步深化,期间易卜生共写了《野鸭》、《罗斯莫庄》、《建筑师》和《当我们死人醒来的时候》等8个剧本。
实际上,我们只是出于分析上的方便才人为地把易卜生的戏剧创作分为以上三个阶段。易卜生从一开始走上戏剧创作到完成最后一部作品,始终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贯穿其中,那就是力图通过个体精神的历炼以通达“绝对”和“完美”的路途。通观他的作品可以看到,两种感情上的气质形成了易卜生这个人:一种是想逃避他生养之地黑暗压抑的困境的要求,另一种是想走进并拥抱光明的自由王国的强烈欲望。这种永不休止的冲突和不能自拔的痛苦,由易卜生的内心一直涌动到他的笔端,渗透在他的每部作品和每个主要人物之中。而其作品风格和题材的差异,仅是这种冲突和痛苦在不同时期的表现而已。
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往往在于其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往往很难以某种固定的理论来对它加以裁定。易卜生的创作亦是如此。他不但代表了19世纪现实主义戏剧在欧洲所能达到的最高点,而且其后期的剧作也成为现代派戏剧的主要源头之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被称为“欧洲现代戏剧之父”。在此我们选取的五幕剧《培尔·金特》,则是一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诗剧。
《培尔·金特》取材于中世纪挪威民间流传的“浪子回头”的故事。山村青年培尔·金特富于幻想、生活懒散、喜欢撒谎吹牛,让母亲又爱又恨。他参加别人的婚礼,一时意气用事拐跑了新娘,却因为又喜欢上了一个叫索尔薇格的姑娘而弃新娘于不顾。为了逃避村民的追捕,培尔开始了流亡生活。他以“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为生活的原则,曾闯入山妖王国成了山妖大王的驸马。后来到了海外,靠贩卖黑奴和偶像成了富翁,发誓要靠金钱成为全世界的皇帝。之后,他又假扮先知和学者,甚至被尊为疯人院的国王……晚年的培尔从海外返回家乡,嗟叹一生。这时,他遇到一个铸纽扣的人,此人专门追索一生不曾保持自己真正面目的人,然后把他放在铜勺熔化。培尔认为自己的一生保持了真实本性,但他所找到的证人没有一个人为他证实。培尔为逃避厄运,最后回到树林中的茅屋,与已等待他一生的索尔薇格相遇。培尔问索尔薇格:“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到哪里去了?”索尔薇格告诉培尔:“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
《培尔·金特》写出了主人公培尔自我求证的一生。这个人物犹如歌德笔下的浮士德,精神向往高蹈,而欲望却使其沉沦。他粗鲁不堪、吹牛撒谎、信口开河,但又想象丰富,浪漫可爱。从他嘴里说出的冰河、驯鹿、湖水、金鹰、峡谷等,无不洋溢着诗情画意。在剧作中,我们会看到,主人公往往是刚完成精神的畅想,接着便是肉体的沉沦,在精神与肉体的争斗中,培尔竭力完成自我本性的信守,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一生无非是在搭建一座空中楼阁。追求了一生的“自我”,最后发现丧失殆尽的恰恰是“自我”!培尔是人类绝大多数的代表,正如山妖大王所说的,“人类都是一个样,你们的嘴不停地在讲灵魂,其实你们对肉体的兴趣大多了”。培尔为了不泯灭自己的人性,虽然最后拒绝了山妖,但仍旧答应安上山妖的尾巴,并和山妖生下了一个非人非妖的私生子;在海外,培尔自以为把世界赚到手的同时也坚持了“自我”,而回首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他假扮先知想骗取爱情,爱情也离他而去;他立志成为学者考察历史,却在狮身人面的怪物身上看出了自己半人半兽的痕迹……易卜生以讽刺的笔调借山妖大王的话说:“我的子孙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而且很有权势,但你们却到处散布我这个妖王仅仅是个神话人物!”
易卜生在剧作中指出,一个人可以有两种方式保持自己真正的面目,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培尔梦想寻找到一块上书“由此而行”的路牌,以期完成自我实现,最后却发现只不过是实践了“为自己就够了”的山妖哲学而已。培尔·金特以反证的形象写出了利己主义者寻求生命自由的失败,以自己终生求索的经历否定了自我求证过程中的趋利避害的道德倾向。但培尔·金特也不是一个心地卑劣的人。他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在母亲生命垂危之际,他安慰母亲的谎言散发着诗意的色彩、人性的光辉,感人至深。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的一系列“自我”实现虽然在道德意义上趋向于恶,但却涌动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力量的深处,是一连串的憧憬、欲望,是种种幻想、向往和灵感的汪洋大海……
乡关何处是归途?培尔身影漂泊,始终在寻求“回家”的路途。最终,他发现了最真实的自己,就在对人的信念里,在希望里,在爱情里。
《培尔·金特》是喜剧性的,语言戏谑粗俗,结构轻散自由,笔触天马行空,风格粗犷豪迈。而它的感染力,除了主人公严肃的人性探索之外,更多的集中于传奇式的流浪汉冒险史的放肆、离奇的幻想和浓郁的北欧情调。
诗剧《培尔·金特》和《布朗德》被认为是易卜生早期最具思想内涵和影响力的作品。两部剧作是一枚钱币的两面,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同一个主题。两个主人公都被同一个问题紧紧缠住:一个人怎样才能忠实于自己的本性?布朗德的道路是为别人牺牲一切去挽救自己,而培尔·金特是时时刻刻从自我出发;布朗德始终在不屈不挠追求自己的理想,而培尔·金特则是遇到危险就退让,从来没有真正的自我,最后也以此告终;布朗德是超凡致圣,培尔·金特是趋利避害。但是,布朗德和培尔·金特是在两个极端表达同一个主题。自我的确证、自由的追求,以哪种方式为实现的途径?这大概是易卜生在两部剧作中要思考的东西。培尔·金特并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花花公子、酒色之徒,他一直在寻找自我实现的方式,而且怀着真诚之心。说他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正是因为他的冒险经历是想穷尽人生的各种可能,只不过实现的途径是一种畸形的。易卜生自己说过,在主要信仰方面,布朗德就是他在最佳状态下的自己,而逍遥自在的培尔·金特则是费尽各种心机想获取各种荣誉的那个易卜生。易卜生对布朗德是尊敬的,而对培尔·金特貌似厌恶,实际却有钟爱之情。在艺术风格上,《布朗德》结构严谨,气氛悲怆,具有古典派的风格;而《培尔·金特》却是轻松自由,具有浪漫主义的地方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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