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导读
钮 骠
《玉堂春》是京剧传统剧目,早在清同治三年 (1864)刊行的 《都门纪略》翻刻本中,就曾有京剧早期著名青衣伶工胡喜禄擅演 《三堂会审玉堂春》中苏三的记载,足见在当时,《玉堂春》就已经是京师舞台上常演的剧目了。这是一出旦角非常吃重的唱工戏,几乎历来所有的旦行名家都演。从有记载的胡喜禄开始,时小福、余紫云、王瑶卿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崛起的诸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徐碧云、朱琴心、黄桂秋,到稍后崛起的诸小名旦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以及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杜近芳、赵燕侠、李慧芳、刘秀荣、杨秋玲、张曼玲、孙毓敏等在这个戏中,都有各自不同风格的精彩演唱。
《玉堂春》的演出,一般包括 “起解”、“会审”,后加 “监会”、 “团圆”。梅兰芳和程砚秋是按传统本,将 《女起解》和 《三堂会审》分为两次演;尚小云演出的称 《新玉堂春》,以 “起解”、“会审”为基础,增益首尾,从 “探院”、 “庙会”到 “起解”、“会审”、 “探监”、 “宿店”,直至 “佳期团圆”,为清逸居士改编;荀慧生的演出本称全本 《玉堂春》,是在 “起解”、 “会审”之前,加 “嫖院”、“庙会”、“骗卖”、“毒夫”,后连 “监会”、“团圆”,由陈墨香吸收梆子演出本改编而成;徐碧云的演出本,情节有所发展,分前、后部两次演出,由贺芬坨改编。
《玉堂春》的故事取材于明人冯梦龙所编的短篇小说集 《警世通言》卷二十四 《玉堂春落难逢夫》;《古今情史》卷二亦有 《玉堂春》一则,所述情节与此剧基本相同,系由明代真人真事改编;此外,清人还有 《破镜圆》传奇,亦演玉堂春的故事。
故事的大致情节是:明代,苏三自小被父母卖给妓院,16岁时,遇到了贵公子王金龙,二人一见钟情,订下终身之约。王金龙在妓院久住,银钱花尽,被鸨儿撵走。苏三赠银助王金龙上京赶考。后来鸨儿又把苏三卖给山西商人沈燕林为妾。沈妻皮氏与赵监生私通,毒死沈燕林,反诬苏三谋死亲夫。洪洞县县官受贿,把苏三判为死罪。正遇按院大人过此,要复审苏三一案,解差崇公道奉命提解苏三至太原复审。崇公道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年解差,一路上听苏三诉说遭遇,对她很是同情,还将苏三收为义女。到了太原,其实按院大人就是考取了功名的王金龙,复审时发现阶下女囚正是旧日情侣,登时不能自持,当堂晕倒。陪审官藩司 (布政使,红袍)、臬司 (按察使,蓝袍)看破情由,在审问过程中对他们的上司旁敲侧击加以讥嘲,以致不能终审。而王金龙和苏三因恪于法度森严,不敢当堂相认,只是彼此互通哀曲而已。
这出戏歌颂了在爱情上坚贞不渝的青年男女要求自主自愿的婚姻,强调了双方感情真挚、不忘旧情,终使有情人成为眷属。同时,也反映和控诉了封建社会中由种种矛盾而产生的许多不平。特别是剧作者对弱者苏三的无限同情,和对统治阶级卫道者、“叛徒”王金龙予以肯定,都是深得人心的。女主人公苏三的地位,无疑是被侮辱被损害者,她从小被父母卖入娼门,变成一个精神和肉体上都不自由的被压迫者。幸亏遇上了王金龙,彼此一见钟情;如若遇到另外的纨绔子弟,无疑会是一个被百般玩弄的对象。后来被卖到沈家,受气受欺,结果蒙上了不白之冤,身陷囹圄。黑暗的官衙自然不允许一个出身娼妓、位居妾媵的女流有申诉的余地,何况皮氏的姘夫又是个能通官衙的监生,而沈燕林的家产又足够皮氏行贿。如此,苏三命运的悲惨就可想而知了。苏三的不幸遭遇,正是旧社会一切受灾难、被牺牲的女性的缩影。爱情不自由、妓女受歧视,特别是冤狱,都是人们最感愤懑和痛恶的事。而 《玉堂春》正好暴露了这些事的内幕,控诉了黑暗现实的不合理与统治者的罪恶。这就是 《玉堂春》故事流传久远,以及根据这一故事编成的剧本在戏曲舞台上长期受人喜爱的主要原因。我国文学遗产的优秀作品中,其主角不少是女性,而且更多的是被迫害、被压抑的女性,决非偶然;《玉堂春》一剧恰好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
关于男主人公王金龙,剧作者是把他作为一个有叛逆行为的人物来刻画的。在封建社会中,由于礼教的束缚和男女的不平等,自由恋爱根本不为封建道德所允许。但有两种情形却可以例外,即纳妾和嫖妓。但这两种行为又实际是建立在“富”与 “贵”的经济、政治基础上的。有钱有势者,随便讨小老婆,不独为舆论所认可,且为法律所承认。但青年男子,却往往因为追求爱情而影响了前程,终身坎坷;至于和妓女讲爱情订终身,那更等于对自己的功名利禄敲了丧钟。父母认为有玷家门而不认,朋友认为斯文扫地而不与为伍。富家子弟偶然出来 “荒唐”一回也无妨,但如果想和妓女白头偕老,则为礼法所不容。所以,王魁休弃了敫桂英,李益辜负了霍小玉,李甲卖掉了杜十娘。他们只为能在封建统治阶级中占一席之位,就忘干净了当初自己立下的海誓山盟。王魁、李益、李甲之流,当然是受人唾弃诅咒的对象,而王金龙,则由于他不忘旧情,敢于爱自己之所爱,故尔获得了人们的同情和赞许。他做了大官竟能爱定情坚,确实有点离经叛道了,然而这正是 《玉堂春》的故事和剧本所以脍炙人口的原因之一。
剧中塑造的另几个人也是成功的:押解苏三的崇公道是一个深谙世故的公衙老隶,在半生的磨洗中,使他对人世间的真伪善恶、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当他遇到了负屈含冤的风尘子女苏三时,就给予了深刻同情,万般劝慰。为了解脱苏三的怨恨,一路上帮她打听可有能为她捎信儿的旅客,卸去了她的刑枷,替她藏起了上诉的状纸,把自己的棍儿让苏三拄着。他说: “你拄着它走,三条腿且比这两条腿省劲儿得多!”这根棍儿虽是生活中的细微末节,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然而却表露了这个善良老人对苏三的同情、怜悯之心,正是我们常讲的人情味———真正的人情味的体现。他在言谈话语中,还道出了官衙的黑暗腐朽,况且心胸坦荡地并不隐讳自己在这桩案件的受贿中,“连我还穿了双鞋哪!”上场诗中说的:“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是他深明世态的性格表现,富有深刻的哲理性。特别是他说到衙门里的黑暗内幕时的那些话,是对当时社会的入木三分的揭露:
你也不打听打听: “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无理拿钱来。”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吃什么呀?左不吃你们打官司的。
屈打来招认。黑暗的衙门,就有这黑暗的事情。要是不打你,人家就花钱了吗?
至于两个陪审官:一个臬司 (蓝袍),一个藩司 (红袍),都是封建时代官场中的典型官僚。前者既锋芒又冷酷,颇具刻薄与刁钻的一面;后者则唯唯诺诺、随声附和,表现了逢迎与颟顸的一面,而二人在维护封建王法上,则又是完全一致的。
面对这样的官员,苏三悲惨无告的处境,让人不难体会。她唱词中的: “来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此去好有一比,好比那鱼儿落网有去无还。”(旧词则是: “……羊入虎口有去无还。”)这正是对封建时代的衙门和老爷们的如实写照。
《玉堂春》的中心场次 “起解”和 “会审”,在编写上是有其独到之妙的。剧中的调度、身段都不繁复。前者是在行路中以唱来诉说原委,只是在唱腔的过门中,缓缓地互换位置,于唱段的暂作停歇时,加一段话白,然后随之再起;后者也主要是苏三跪在公堂上,用唱来回答问官的审问。通过唱段板式的变换更替,节奏的有急有缓,人物情绪的起伏推进,在唱念交错的形式中,使观众在欣赏美妙唱腔的愉悦中,清清楚楚地了解了全剧欢悲离合的曲折故事,让人感到和谐、顺畅,百听不厌。这一点是值得今天编戏的人、导戏的人,认真研索和学习、借鉴的。
剧本中有几处细节需要提及的:其一,“起解”一折苏三在狱中辞别狱神的一段 【反二黄慢板】唱腔是王瑶卿先生创造的。在他以前的演法中,这里只唱四句 【原板】。王氏加上了这段富于悲怆凄切情感的 “反二黄”,借以抒发这个忍垢含冤的善弱女子,急被提审,上路之前吉凶未卜,怆然万感,祈祷神明保佑的悲楚之情,是非常恰切的。其二,“起解”中苏三的两句唱:“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有的演唱者不理解 “缠头似锦”的意义,将其改为 “艰苦受尽”,这是不妥当的。唐代的歌舞表演,以锦绘作为奖品,名叫 “缠头”。这里是形容修饰华丽的意思。如改成 “艰苦受尽”则与王金龙曾对苏三挥金如土,后来苏三又赠王金龙三百余两银子的剧情不合。其三,另有一种演法:王金龙在公堂上当场发病后,上旗牌引来大夫、童儿为其诊病,无一句台词,以哑剧形式表演,习称 “三不语”,很有趣味。为了全剧演出时间的紧凑,这段戏被免去了。
还应一提的是:“女起解”作为单折演出,是一出青衣与文丑合演的 “戏儿戏”。说来有趣,这出戏幼童学戏可以用来开蒙;票友爱好可以用来入门;大师演来可以列为大轴,确是一出老少咸宜、内外无别的佳剧。梅兰芳与萧长华二位大师合演的此剧,已成当代经典作品。张君秋、姜妙香、雷喜福、曾连孝四位合演的 《玉堂春》(《三堂会审》)当属当代最佳搭档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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